虚拟货币检讨
编者按:2019年2月,《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公布,明确指出要加强大湾区资本市场平台建设、促进资本市场互联互通、完善科技创新投融资体系以及推进大湾区市场一体化等具体目标。南财集团21世纪经济报道重磅推出《湾区金融大咖说》高端对话系列,计划采访大湾区金融行业的领袖大咖,针对大湾区金融发展的热点议题进行深度解读。第四期,我们聚焦香港金管局前总裁陈德霖,听听他创业的心路历程,对虚拟货币和传统资产市场转型的看法。
一身合体的西装,招牌的黑框眼镜,笑容可掬。
香港铜锣湾,一间远眺海景的办公室里,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见到了香港金融管理局(以下简称“金管局”)前总裁陈德霖。他笑言:“身份变了,但是,我仍然对金融创新很热心。”
陈德霖1954年生,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1976年陈德霖大学毕业后作为政务主任加入香港政府,1991年出任香港外汇基金管理局副局长,并着手与任志刚筹组成立金管局。其后,在1996至2005年,陈德霖出任金管局副总裁。2005年12月,陈德霖任渣打银行亚洲区副主席。2007年7月,获任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办公室主任。2009年10月,任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并于2014年连任,至2019年9月卸任。
在长达近三十载的金融监管生涯中,陈德霖“有幸”亲历了两次重大金融危机,分别是1997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亚洲金融危机期间,陈德霖亲自召集“战事”小组,在股票和期货市场反击双边操控,最终令国际金融大鳄铩羽而归。
2009年10月,他接棒出任金管局总裁,当时距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约两年时间,亟需重塑公众对金融业的信任。陈德霖掌舵金管局10年期间,主推货币金融稳定、普慧金融等,提升香港货币和金融体系的稳健性。
在香港,初创公司和中小企业开户困难、跨境贸易支付低效的痛点一直存在,这亦让陈德霖“嗅到”了新的商机。
卸任公职后,他“退而不休”,笑言一度在KOL(关键意见领袖)与创业之间摇摆,但最后选择了后者,于2020年创立圆币钱包科技公司,帮助贸易企业解决跨境支付难和慢的痛点以及方便企业管理外汇风险。
圆币钱包的创立吸引了金融科技行业内不少投资者。据报道,该公司主要有5个投资人,各占约20%股权,包括Bright Venture Investment L.P.(璀璨投资)、Dragongfly Round L.P.、Eminent Vision Limited、HashKey Holdings Limited以及众安数字资产。
投身金融业数十年的陈德霖,见证了香港金融业界的风云变幻与发展。作为国际金融中心,香港金融业的发展必须与时俱进,离不开两个关键词,“稳定”和“创新”。
陈德霖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以下简称《21世纪》)独家专访时表示:“我觉得这个世界,从模拟世界进入数码世界的趋势不会改,所以,我们传统的资产市场也要转型。”
去年10月,港府发表支持虚拟资产在港发展的政策宣言,公开表示对全球从事虚拟资产业务的创新人员持开放和兼容的态度;并联同监管机构研究推出多项试验计划,如绿色债券代币划、数码港元等,以测试虚拟资产带来的技术效益等。
然而,包括FTX在内,全球多家加密货币交易所的倒闭等,却让全球资本乃至整个市场对加密货币及虚拟资产的发展前景感到担忧。
今年1月31日,香港金管局发布加密资产和稳定币讨论文件的咨询总结并表示,建议透过强制发牌制度,将挂钩法定货币的稳定币纳入监管。监管范围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建立和维护稳定币的规则;发行创建或销毁稳定币;稳定币的稳定性和储备管理安排;以及存储用户加密密钥、使用户能够访问持有的稳定币并进行管理的钱包服务等。相关监管安排期望在2023年至2024年落实。
在陈德霖看来,大规模的去中心化金融,确有可能影响金融体系稳定;而如何在适当的监管下,仍然保持创新,则是未来需要思考的关键问题。
陈德霖。资料图
对金融创新的热心依旧
《21世纪》:您前两年创立了圆币钱包科技公司,在此之前您在政府任职多年,也曾于渣打担任过高层,现在为什么选择自己出来创业?创业感受怎么样?
陈德霖:不一样。我当时(2005年)离开金管局是想到各个机构闯一闯,但后来种种原因又回到政府。现在是退休了,干了10年,做够两任(香港金管局总裁)。
金管局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机构,(全球)很多地方都没有。它监管银行、货币政策和金融稳定,如果用内地的架构来做类比,和中国人民银行相似;金管局也管储备,类似国家外汇管理局。这几个功能结合在一起就很特殊,所以我的日常工作也很特殊,没有具体的职务,这是其一。同时,我的责任很大,权力也很大。虽然我是监管(的角色),但可以说参与了很多政策的拟定。
退休后,这个身份变了,但我仍然对金融创新很热心。现在,我想我有两个可能性,第一就是做一个KOL(关键意见领袖),写一些关于金融科技、金融创新的文章;或者上电台表达自己的意见想法。第二,如果不做KOL,那可能只有直接参与(金融创新)。我的选择是什么呢?就是这个圆币。
在金管局的时候,我觉得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银行众多、资本市场也发达,但全球的中小企业仍然面临着一个困难,就是access to banking service(很难获得银行服务),包括开户、维持户口、融资支付等。这与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不太匹配,(因为)香港的金融这么发达,这个痛点却还存在,我当时就想做点事儿,所以后来我就直接参与(金融创新),搞(圆币)钱包。
《21世纪》:圆币钱包的构思和筹备花了多长时间?圆币按比例锚定了离岸人民币、日元和港元,主要出于什么考量?
陈德霖:这个构思很早以前就有了,具体落实是在2020年。
圆币不是虚拟的货币,而是实实在在的法币组成的。原本(币种)还有韩元,但落地研究后发现,韩元受管制比较厉害,基本没有海外流动性,所以我们就放弃了韩元。
目前的比例是人民币47%,日元32%,港元21%,这个比例是指权重。我们按照2021年7月的汇率做了一个推算,用这个比例算出来,一个圆币有47元人民币、550元日元、25元港币。定下来以后,我们会五至六年检讨一次权重是否要更改。
那这个权重是怎么得来的?首先我们参考这三个经济体,中国内地、中国香港和日本在区内相互贸易的量的占比。第一个调整因子就是这三个经济体外汇储备的充裕度,第二就是净国际投资头寸(the Net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Position,NIIP);第三就是三地外汇市场的流动性。通过用这三个因子来调整,得出了47%、32%和21%的比例。
举个例子,现在用美元换圆币,和两、三年后用圆币兑换美元可能不一样。区域内,如果企业的本币是人民币,那么其所承担的外汇风险将降低一半,因为圆币组成有47%都是人民币,(企业)只需面对美元的汇率波动(港元挂钩美元)或日元的汇率波动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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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企业开户是一个痛点
《21世纪》:根据香港监管,任何人士在香港发行储值支付工具必须向金管局申领牌照,即SVF(储值支付工具)牌照。目前圆币钱包申请这一牌照的进展如何?
陈德霖:去年12月19日,圆币钱包宣布获得香港金管局发出的SVF牌照。经过两年的努力和准备,我们很高兴圆币钱包获批牌照,并准备开展业务。以创新科技为中小企业解决银行开户困难和跨境支付低效等长期存在的痛点,为香港作为亚洲贸易和结算枢纽的地位作出贡献。
《21世纪》:在圆币旗下,您也成立了易信连,做数据化的身份认证,为何想到做这一块?
陈德霖:(圆币)钱包的客户都是企业,中小企业的开户是一个痛点。根据香港的反洗钱条例等,任何公司里拥有25%以上股权的对象须是自然人,监管也要求明确公司董事、管理层等,这就要(企业和银行)分别开始进行验证程序,(导致)开户很慢,对银行来讲成本也不低。
所以我们就花很多时间和资源去开发了这样一个系统,可以给企业客户用,也可以给银行用。
《21世纪》:你和他们(银行)聊起来,对方的反应如何?
陈德霖:很有兴趣。因为他们也不是想为难中小企业客户,但是不能通过验证的(企业),就不能给其开户。对银行来说,开户的成本不低,我们现在这套系统,一条龙提供了(开户验证)的所有流程,很多银行都有兴趣,已经有5家银行和我们签署合作意向,做试点。
企业身份验证最大的突破,不完全是流程的电子化。而是企业第一次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验证身份。你在A银行通过验证的资料,无法分享给B银行,所以你每一次开户都要重新来过(所有验证流程)。我们(易信连)的客户实际上有两批人,一是中小企业,一是银行,收费对象是后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畅想大湾区“资本通”
《21世纪》:刚才提到很多跨境支付、流通的问题,您之前也倡议在粤港澳大湾区内考虑实行企业层面的资本通,能与我们分享下这方面的设想吗?
陈德霖:全球有不少湾区,比如纽约湾区、东京湾区等,这几个湾区有一个特点,是我们(粤港澳大湾区)没有的,就是统一货币、统一关税区。
同一关税区内,同一种货币资本的流动是完全自由的,人才(流动)也是自由的。但我们(粤港澳大湾区)是在“一国两制”的方针下,香港和澳门是特别行政区,有出入境管理,货、人、钱的流动都并非完全自由。
(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钱(的流通)。以前是大湾区内地的9个城市需要资本,而香港很多资本需要出路;(现在)反过来,内地也有些企业要走出去做业务、做投资,双边的需求都是越来越大的。所以我认为,粤港澳大湾区要超越世界上其他的湾区,可以在资金流上多做一点事情。当然也有一个担心,就是(资金)从内地不同地方流到香港(这个窗口),然后流到海外就不见了。所以(湾区内的资本通)是一个试验,即以(资本的)内循环为主,同时与外循环相连接。
资金流通方面,股票通、债券通、理财通都是很好的(先例),但还不够。所以我提议用最新的区块链科技,让合资格的资本可以在粤港澳大湾区这个闭环里面,比较自由地流动。因为区块链的每一层都是公开的,也无法篡改,如果出现违规,也可以溯源。
《21世纪》:这个(资本通)如果能做起来的话,其影响和规模是不是会比之前的股票通、债券通和理财通等还要大?
陈德霖:对。国际格局变幻莫测,以前很多事可以一步步来,但我觉得加快人民币国际化是非常重要的。其实香港向来是(主要的)人民币离岸市场,需要与内地的循环接洽起来,才能产生(人民币计价)产品。(金融)产品不能凭空产生,一定要落实到实体经济的一个个环节。
发展虚拟资产须平衡市场与监管
《21世纪》:我们谈回香港近期的一些创新,包括支持虚拟资产在港的发展,您在监管方面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在您看来,应该怎样去平衡市场的发展和风险监管?
陈德霖:政府出了这个政策确实很好,这是第一次看到官方有比较清楚的态度,去拥抱虚拟资产。但有的人会说,(有了虚拟资产、加密货币)以后什么都不用了,甚至连所有的央行都可以被取代,传统金融市场和机构也会被颠覆——这我不同意。
首先,虚拟货币,比如Bitcoin(比特币)没有其内在价值,价格的波动太大。(比特币)可以炒卖,但是不符合作为计价和交易货物的要求。所以2014年,我还在任(金管局总裁)的时候就定调,(加密货币)实际上是虚拟商品,它不是“货币”。
第二,虚拟货币中有稳定币,可以解决其价格相对法币大幅波动的问题,但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监管、法规,以及背后支撑的储备,就可能出现问题。
第三,完全的去中心化不利于认识你的客户(Know your customer),而“认识你的客户”是法律和反洗钱相关条例的要求。去中心化的金融设计可以规避监管,但代价可能是投资人失去保护。比如你去保险公司买保险,但被不良销售误导,你可以找他算账,投诉到保监局去。但在完全去中心化的领域,(投资者)普遍没有人保护。而且稳定币如果广泛使用,可能会影响法币的货币政策的效果;大规模的去中心化金融可能影响金融体系的稳定,因为后者会摆脱受监管和信赖中介人的模式。
但是,稳定币在以后仍然大有可为,前提是要符合一定程度的投资人保护和监管条件。它在降低交易成本、提升交易效率等方面有很多应用场景,但它不能颠覆取代传统金融。
《21世纪》:香港在上述公开表态后,要建设国际虚拟资产中心,还需要做哪些努力?
陈德霖:我觉得这个世界,从一个模拟世界进入一个数码世界的趋势不会改,所以我们传统的资产市场也要转型。但我觉得大家又有一个迷思,没想通最大的虚拟资产是什么。其实是传统资产的数码化。比如持有的股票,股票纸都没有了,但是股票代表的公司实体是存在的。那么拥有公司股权的凭证,就是一个虚拟的、数码的表述。
有形资产其实是很值钱的,但是在现实市场中,(有形资产)交易的效率很低,交易成本很高,所以没有流动性。但在数码世界,如果能把握这个机遇,香港的前路是什么——传统资产拥有权凭证的数码化。举个例子,如果是同样的东西,可能用股权形式来做;而像古董、名画每一件都是不一样的,就可以用NFT(非同质化代币)来表达,后者的应用场景非常广。
你可以投资买房地产,可以买名画买酒买古董,但是你想卖出(后者)的时候,需要到拍卖所,找专家验证其真假。这个流程的成本通常是很高的,因此买卖的效率不高。但是NFT凭证,不想拿(实物)回家,就可以放在托管所。而香港本来也是国际艺术品的交易中心,也可以利用托管业务,拉动香港相关行业的发展。
《21世纪》:在发展虚拟资产方面,新加坡常被与香港比较,您认为香港在这方面有哪些独特的优势?
陈德霖:我觉得虚拟资产本身是一个大事,不光是香港新加坡,每一个地方都应该做,因为这个趋势是全世界的。
现在讲Web3.0,几乎每个人都持不同的说法。元宇宙的应用之一有游戏,其中可以卖地、盖楼等。其实应用场景很广,以后我们生活中可能都有(元宇宙),比如,你在香港、你的父母在加拿大,你可以和他们相约在元宇宙的一个旅游区,那个旅游区、酒店都是虚拟的。而这个元宇宙最大的挑战是什么?第一应用场景不是很多;第二,人类能穿戴设备多久;第三当然就是花费。
(实习生吴坤玲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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