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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从“格物”和“格人”的角度看,考古学家和文学家的方向是一致的——研究物也是为了研究人,研究人所创造的文化与文明。文明最终的归宿,我以为,就是过一种忠于内心的生活,更进一步,就是朴素地生活,深刻地思考。
这番感受,是我从四川彭山的江口沉银地归来,浮于脑海的一刹那念头。中国的名山胜川太多了,有历史的城关古道也星罗棋布,如果不是借着一个机缘亲身踏访,恐怕彭山永远在我的知识盲区里,而我也不可能和这样的一座山一条河一片古街有任何意义上的交集。
山,是彭祖山。彭山以此得名。彭山建制于秦,有2300多年历史,那时还叫武阳。比武阳更悠久的是彭祖,一个活了880岁的老头儿,历夏商周三朝,官拜贤大夫,能做一手好菜,烹调的羹汤味道鲜美,还懂养生,留下一部《彭祖经》流传民间。为他立传的,是晋代的葛洪。司马迁也在《史记》里写到他的生平。屈原诗歌里有他,孔夫子对他推崇备至,庄子荀子吕不韦等都论述过他——这么一个仙界中的人物,却有名有姓、潇洒自在地活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想来是不该小看的。
因为他已活成了一个象征,长寿的象征,养生的象征,也即中国传统文化的颐养之道,“养天然正气,法古今完人”,彭祖就是这么一个完人形象。一个人,如能经历几辈子的人生,“看穿名利场,悟透乾坤象”,“清心而不寡欲,隐逸而非鳏居;朵颐而不饕餮,美食而重蔬果”(魏明伦《长寿赋》),这般的通透达观又知进退,出世也入世,大隐隐于市,实在是一种极认真的生活态度啊。我在彭祖山上看到一块青苔覆面的大石砖,上有阴阳两条似鱼也像龙的石雕,栩栩如生,首尾相接互为怀抱。这块巨石八卦图是怎么从悬崖上发现的?如今它被镶嵌在地,栏杆加持,成了众人追慕的彭祖采气场——据说它恰好位于北纬30度,而在人们纷纭的传播里,沿着地球北纬30度线前行,有种种奇妙的自然景观,如埃及尼罗河、伊拉克幼发拉底河、中国长江、美国密西西比河,都在这一纬度线入海;更神秘莫测的是,这条纬线贯穿世界上许多令人难解的自然和文明之谜,埃及金字塔、约旦死海、巴比伦空中花园、百慕大三角区、玛雅文明遗址……现在,在这一神奇纬线上,又多了一处彭祖山采气场,人们自然要隆重地让脚步慢下来,感受顺乎于心的生命之气。
怎样才算顺乎于心?彭祖那样的贤大夫,“少好恬静,不恤世务,不营名誉,不饰车服,唯以养生治身为事……”(《神仙传·彭祖经》)总觉还不够。在中国的儒家文化里,修身齐家外,还得治天下——在今天,就是活得真实饱满,朴素率真,有大志向。活在幽微纯粹的世界里,还有能力建造诗与它的山河。写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人:苏东坡。彭山隶属眉山市,苏东坡是眉山人,远因和近由都对了,一个活泼泼在传说里,一个念念回响在历史中,他们都是大能的人——原来“文明”就是这样的一些文化基因,它们像空气负氧离子一样萦绕着你,赋予你生命和生机。也从来没有裹足不前的“文明”,它总在流动中生生不息,指引着你从容不迫地继往开来。
一个地方同时出现两个“仙才”,真是山川造化。当我从群山环绕的彭祖山下来,抬眼间,看到了一条汤汤大河——岷江,长江水量最大的支流,发源于阿坝州境内的岷山南麓。在李冰治理水患前,每年夏季岷江两岸洪灾频发。李冰选择在都江堰修筑鱼嘴,建起堤坝,将岷江一分为二:往东流经成都为内江,成都盛产丝绸锦缎,织锦常在江中漂洗,故又称锦江;另一条外江向南流,所经区域大多在古称武阳的彭山区境内,故又称武阳江。
此刻,我眼前所见,恰是武阳江锦江两江交汇,浑沉江水拐向岷江下游往乐山、宜宾、重庆的那一弯“江口”——坐镇观三江,江口镇因此得名。在陆路尚不发达前,这个江口小镇是岷江往成都的最后一个水运码头,“日有千里行船数百艘,夜有万盏明灯照码头”,江岸街铺逶迤好不热闹。我在想,如果不是2017年江口沉银遗址的考古大发掘,这一片朽木斑驳的古镇老街早被时间遗忘了。而今它虽斑驳依旧,到底多了注视的目光,我看到一些生活在吊脚小青瓦房里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是安享寂寞也自得其乐的表情。一些老人在打牌,玉米粒作筹码,无视往来路人的探望驻足;一些老人闲坐着发呆喝茶摆龙门阵。一座开敞的老宅前挂着社区老年协会的牌子,后院对着岷江水,老人们在自弹自唱。人说这里老者皆寿高,问缘由,话一出口,竟觉问得傻,彭祖故乡嘛,哪里会空担虚名。老街上基本不见年轻人和孩子,老人寂寞是可能的。可是哪样才算不寂寞呢,住在城里,种种条件的改善一样也抵消不了精神层面的困惑……哪样也豁免不了啊。这么看这里的老人终是幸福的,有他们在,旧山河也是新故园。
江口古镇也是幸运的,一江之隔,老街对岸,两江交汇处的江岸上正热火朝天建造着江口沉银博物馆。未来蓝图已绘就,“随着江口水镇、彭祖山景区、沉银小镇等一系列项目陆续推进,江口古镇将再现昔日十里长街灯火辉煌的局面。”
引号里的话来自一本印制精美的图册,书名“江口沉银”四字烫银,一枚张献忠时期的“西王赏功”金币闪闪发光。张献忠建立大西国后,曾铸造金银铜三种质地的“西王赏功”钱币赏赐有军功者。据称2011年嘉德春季拍卖会上,一枚这样的金币以230万元的价格成交,从清朝至今400余年的时间里,“西王赏功”金币只在史书上出现过两回,一枚为钱币收藏家蒋伯薰收藏,后捐赠给上海博物馆,另一枚已熔为黄金。2017年起,通过三期水下考古,5万余件珍贵文物陆续浮出水面。和考古队考古大发掘展开呼应的,是当地公安对“张献忠沉银盗掘案”中最贵重国宝虎钮永昌大元帅金印以及金册、银锭等文物的万里追脏。一年后,案件成功告破,追回文物千余件。
考古大发掘和追回被盗掘的文物印证了一个事实:多少年来,流传在民间的张献忠江口沉银不是一个传说,更多对历史文献记载的讹误、补充,还有待印证和研究。历史就是这么吊诡,从更长的尺度来看,很多抢救性的考古发掘都是拜盗掘者的疯狂“成全”,从而加快了历史研究的步伐,这样的例子在历史进程中比比皆是。
江口沉银,考古学家看到的是文物,盗掘者看到的是黄金,历史学家看到成王败寇的张献忠敛财无度杀人如麻的必然命运……那么对生活于岷江岸边的老街百姓来说,就是一段永远说不完的传奇了。我更愿愿意接受这个“传奇”。
看到一张上世纪80年代江口茶馆的老照片,镜头里围桌而坐摆龙门阵的老人们,还有孩子和年轻男子,一概凝定在老僧入定般的表情里——他们在谈论什么?思绪飘向了哪里?茶馆墙上挂着“武阳茶”的醒目店招。这样一个洋溢着生活感的日常瞬间,不比我在库房目见一枚虎钮金印更叫人怦然心动。传奇在被时间定名前,创造了多少耐人寻味的想象?也许物的考古和人的修为本质上都是在为文明和文化创造磅礴的想象力,人类正是仰赖这无尽的想象力寻找和出发,探寻与发现。